如果说历史是任人涂脂抹粉的小姑娘，武则天大概是被妖魔化得最厉害的女性。她的事迹让历朝历代戒惧惕厉，自然要增削涂抹，以至于我们今天所了解到的早已差之千里。对于一位空前绝后的女帝，实在太需要历史学者们还原出更多细节。

孟宪实的《武则天研究》被评为2022年度“文津图书奖”，惦记了一年，最近终于把它读完，相当惬意。作者在史料方面耕耘甚巨，广罗两唐书和《册府元龟》《资治通鉴》《唐会要》等各种史籍，勘查比对同一事件的记录，来找出类似描述繁简、细节先后等种种微妙差异，佐以其它辅助资料如天文记录、民间笔记、考古实物等进行印证，做出许多很有说服力的推论。

比如，武则天为什么会被唐太宗选入宫中，却十多年屈居才人。

中古时代非常讲究门第出身。武则天的母亲杨氏是前朝皇室血统，父亲是高祖太原元从功臣，按说入宫应该会有个好位份，然而她甚至不如籍没入宫的官婢，十多年后其他人陆续升级，武则天却纹丝不动，这是为什么？

孟宪实从武士彟在武德、贞观两朝的经历，分析他因为玄武门之变站队问题受到太宗猜忌而被边缘化。多年郁郁的武士彟在李渊去世时竟吐血身亡，看起来似乎是感念旧主，更多却是同病相怜触发过度悲恸的不幸结果。这一事件太过轰动，太宗不得不采取统战动作以作安抚，于是武则天入宫了，即使她“美容止”或有“才貌”，也无法改变其命运。

孟宪实的这一系列分析有理有据，缜密清晰，令人信服。

关于武则天，妖魔化最厉害的大概是杀害自己儿女的说法。她真的这么做了吗？

武则天一生四儿两女，其中长子长女之死被史书蒙上浓厚的阴谋论色彩。长子李弘在两唐书和《资治通鉴》中都被说成是鸠杀，长女则在襁褓中就被武则天亲手扼杀，目的都是为了争夺权势。有了这两桩罪行，毒妇人设稳稳立了起来。

事实上，李弘在出生后就深受父母喜爱，一早便立为太子，被寄予厚望。然而李弘身体孱弱，最后竟死于肺结核。至于小公主，从种种蛛丝马迹也可推出乃是夭亡，这在医疗条件并不发达的唐朝是常见的。

武则天当然是强势的，也杀过不少人，但将儿女的早殇都嫁祸给她，是修史者最大的恶意。如今“沉冤得雪”，也算是史学界还过去一个公道。

有关女皇的绯闻，也是人们既侧目又津津乐道的话题。

高宗去世后，武则天已经60多岁，薛怀义开始出现在她身边，十年后被杀。然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接了班，一直到神龙***后被杀。

关于这几位，书中提出几个观点：

1、薛怀义和“二张”性质有所不同。薛是时为太后的武则天的地下情人，他不是完全被控制，也没有一味忍让，最后因为逾矩的分寸没掌握好送了命。

2、到了“二张”，女皇地位已稳，公开设置“控鹤府”安置二人，他们也有自觉的内宠身份认同。“二张”和薛怀义无论出身、品味、体貌都大不相同，非常“小鲜肉”。

3、这种变化归根结底是武则天成为帝王后具有了后宫的合法性，更隐晦的原因是她年岁已高，需要制造健康神话来巩固统治。这一观点十分新颖又具冲击性，大概少有人能够想到，所以生活荒淫的说法才会流传一千多年。

像这样出人意料的推论还有很多，让人不得不折服于作者缜密又大胆的思路。

经过抽丝剥茧的分析，一个更加真实的武则天进入我们的视野。那么，她为什么能够成为女皇？

和大部分非正常上位的帝王一样，围绕武则天也有一套“天命论”的说法，比如袁天罡在她幼年已经算出真命天子的命格，李君羡在太宗朝被错当成天命所在而误杀，通过《大云经》认定她是女身男性的大弥勒佛，还有花样百出的各种祥瑞作为佐证。

更加真实的情况是，她的才貌因现实机缘得到充分施展。当她陪伴高宗的时候，恰好得到参与政事的机会。身为皇后她组织人马编纂各种书籍，恰好得到系统学习典章权术的机会。长子早殇，次子能力欠缺，高宗在驾崩前通过赦书和遗诏明确她的政治能力和摄政权力，又恰好得到名正言顺掌控最高权力的机会。武则天并非早就有了野心，她就这样一步步走过来，最终在多种现实因素的影响下促成称帝之路。

另一层外在因素则是，武则天可以突破政治制度而称帝，但终究无法突破宗庙制度和五服制度，皇权还是要交回李唐王族手中。也正是因为大多数人对此心知肚明，她的登基没有受到真正有力的阻挠。

正如作者所言，中国社会还没有给女皇的正常出现备好充分条件，武周王朝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然而即便如此，这一刹那在历史中也足够光耀夺目。她是一位真正比肩男性的合格帝王，有关她的历史不应该被误解、扭曲甚至妖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