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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雷里的诗观 |《海滨墓园》

时间:2024-05-24 18:43 分类:外国诗歌精选

关于瓦雷里

保罗·瓦雷里Paul Valéry, 1871 - 1945)在大学时代便突现出他的诗歌天赋。但在结束法学院的学业,获得法学士学位的前后,一种柏拉图式的清心寡欲情绪控制了他。1892年9月他同家人前往热那亚度假,在一个暴风雨交加的"可怕的夜晚",他决定放弃诗歌和爱情,献身于"纯粹的和无私的知识。" 在其后的二十多年,他在国防部、哈瓦斯通讯社等处工作,求知和深思的习惯,已成为他的生命根源。期间,他一方面致力于在学校时格格不入的数学,一方面在想象中,继续对真的追求与美的创造。这使他在数学、音乐和哲学方面都有了不俗的造诣。在好友的再三催促下,瓦雷里答应将自己青年时代的诗稿结集出版。在付印前,他想写一首40行左右的短诗附在后面,作为与诗神永别的纪念。可这小诗的想法如一星之火,使瓦雷里一发不可收,竟燃烧成一首五百余行的长诗——《年轻的命运女神》,描写了不同性质意识之间的矛盾冲突。该诗出版后被争相传诵。在其后的创作中,瓦雷里迸发出杰出全面的才华与创作力,继承了马拉美的纯诗传统,在诗歌中融入了关于生与死、变化与永恒、行动与冥思等哲学上的思索。1922年,瓦雷里终于出版诗集《幻美集》。瓦雷里一生的巅峰之作是晚年的《海滨墓园》。该诗写到诗人在海滨墓园沉思有关存在与幻灭、生与死的问题,得出了生命的意义在于把握现在、面对未来的结论,主旨是关于绝对静止与人生交易的对立统一关系。开篇"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已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这首诗表明,在诗歌创作方面,瓦雷里的成就,或已高过了他的前人马拉美。

瓦雷里的诗观

昨非 |译

瓦雷里被称为法国象征主义的最后一位诗人,也是后象征派的开山鼻祖,是古典格律诗的高手,同时又提倡理性主义的纯粹思维。瓦雷里力推另一位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称之为“大师”,他自己也是马拉美家中举办的星期二沙龙的常客。马拉美曾鼓励过他早期的创作,并提出过一些建议。马拉美的另一位门徒,皮埃尔·路易斯,则倾力支持瓦雷里的诗歌事业,并出版了他的诗作。
瓦雷里的诗歌注重形式,如音韵格律等,显然是受到马拉美的影响。但另一方面,瓦雷里又刻意与象征主义阵营保持距离,尤其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风尚,主要原因是,他认为思维活动是个系统性工程,诗歌无法全部进行表达——词汇(虚词与实词同等重要)、句法等,无不如此。瓦雷里所谓的理念,不是通过遣词造句达成的,而是大脑思维的一个持续进程。如果说马拉美坚信,诗歌是思维的最终产物,瓦雷里则否认了这一观点。瓦雷里认为思维是人脑的镜像,其本身就是一个产品;而诗歌,或多或少只是思维的一个副产品而已。瓦雷里宣称:“对他(马拉美)来说,诗歌是作品;但对我来说,诗歌是自我......诗歌从来不是目的, 它只是一个工具,一项练习而已。”
瓦雷里认为,如果一位作家试图为公众写作,他的作品则不可能是纯文学作品,因为他在为读者制造文本,一定会有所保留,不能一吐为快,所以其文学作品不是一个纯粹的产品。他认为马拉美的作品还是相对纯粹的,因为马拉美完全不顾或忽视公众的趣味,这也导致他的作品有些晦涩——二十世纪之前,巴黎文艺圈只有极少一部分人读过马拉美的诗作,或者知道马拉美的存在。
如果把瓦雷里的名诗《年轻的命运女神》与马拉美的《海洛狄亚德》做一个比较, 我们就会发现老一代诗人马拉美对年轻诗人瓦雷里的影响。两首诗都描述到一个年轻女子陷入自恋式的沉思,都严格遵循格式音韵,都刻意模糊内容,淡化主题。瓦雷里的这首诗,实际上显得更加隐晦,音乐性也比马拉美的逊色,因为瓦雷里试图在诗歌中,呈现纯粹的形而上哲思(尽管他本人厌恶使用此词,因为它暗示了一种智力上的轻浮)。
瓦雷里更喜欢使用“科学式思维”来指称他的哲理写作,因为他终生都迷恋爱伦·坡。朱利安·西蒙认为,爱伦·坡的写作可以划分为两部分内容:感性的,理性的。马拉美以及波德莱尔,都推崇爱伦·坡的感性作品,而瓦雷里却敬仰爱伦·坡的理性作品——比如《尤利卡/灵异之城》中对人类知识的伪科学式沉思迷想,以及小说《停尸街的谋杀案》《盗取的信件》中那个侦探的精彩推理。瓦雷里一心倡议理性主义,这使得他有别于其他法国作家。在写给纪德的一封信里,瓦雷里说:“爱伦·坡,我说过不再讨论他的,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罪恶感的作家(指不该受到指责)。他从来不会犯错误,不会凭着直觉写作。他用笔简明,文才出色,综合了所有让我感到晕眩的元素。”
 
瓦雷里认为自己是反哲学的。他看不惯当时的新兴学科——心理学,看不惯神经学家以及心理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因为哲学与心理学要探究的目标,刚好是瓦雷里要竭力避免的:试图对思维范式与事件进行解释与简化,并试图做出应对。
瓦雷里曾批评普鲁斯特,认为他热衷于心理分析,当然这样的批评,表明瓦雷里误读了普鲁斯特。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瓦雷里因为沉迷于所谓的纯粹思维,难免对很多文学现象视而不见。
德里达在《哲学的边缘》一文中,讨论了瓦雷里不喜弗洛伊德的原因。 “若问瓦雷里为何抵制弗洛伊德,我们必须明白,瓦雷里抵制的实际上是意义本身。 瓦雷里指责心理分析,不是指责以这样或那样的方法进行阐释,而是认为根本不可以阐释;心理分析变成了一种阐释;最根本的是,它赋以一种重要性,一种涵义,一种大一统——这便是性,性主导了一切。”
在德里达看来,瓦雷里的形式主义,是他抵制意义的工具。瓦雷里恪守古典诗歌的格律,也使他有别于二十世纪的其他法国诗人。他无疑是大量采用这种形式的最后一位法国诗人,这也导致了他对法国诗人的诗艺影响甚微。波德莱尔、马拉美也是形式主义者,但他们的诗歌多有创新。但是,瓦雷里也不是盲目遵循传统的。
瓦雷里自认为,其作品中颇为重要的特征是对知识的崇拜。有证据表明他醉心于有关那喀索斯的神话。1887年,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我对自己的大脑,永远痴迷。”
从1892到1912年,在将近二十五年的时间,瓦雷里秉持所谓的“诗歌戒斋”, 几乎停止了诗歌创作,这显然是因为他认定文学不是“尽享思维”的最佳方式。(瓦雷里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是剧作《我的浮士德》。剧中浮士德与名为“感性”的女士,在花园一幕中,有极其短暂的爱慕闪现,但很快浮士德又撤回到皓首穷经式的理性思维中去。)瓦雷里终生的浮思漫想,都记录在其《笔记》中,虽然数量繁多,但对后人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
博纳富瓦曾说,瓦雷里在法国的影响,远不如他在大西洋彼岸的影响深远。美国南方文坛的教主爱伦·泰特(Allen Tate),就很推崇瓦雷里。瓦雷里重操诗歌旧业以后,由于一直秉重理性思维,不免对凯撒等强人有敬仰之辞;这种思维方式,也导致他在德占巴黎期间,与维希政权的个别人士有些过往,所以难免遭人菲薄。但瓦雷里也支持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运动。他先前在国防部工作,后来丢了工作,断了收入,便一心转向文学创作,没想到成果丰硕。1925年,瓦雷里当选为法兰西院士。他在就职讲演中抨击了他的前任,因为对方曾拒绝出版马拉美的作品。1937年,瓦雷里入选法兰西学院的诗歌主席,并履职直到1945年过世,其时法国对德之战尚未最后胜利,而瓦雷里的出生时,普法战争正在进行。瓦雷里过世后,被葬于法国南部Sete的家族墓地, 也即他在诗歌《海滨墓园》中所描述的墓地。
(译自poetryfoundation.org)

《海滨墓园》所在地

附录:瓦雷里 《海滨墓园》

卞之琳 译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微沫形成的钻石多到无数,
消耗着精细的闪电多深的功夫,
多深的安静俨然在交融创造!
太阳休息在万丈深渊的上空,
为一种永恒事业的纯粹劳动,
“时光”在闪烁,“梦想”就是悟道。
稳定的宝库,单纯的米奈芙神殿,
安静像山积,矜持为目所能见,
目空一切的海水啊,穿水的“眼睛”
守望着多沉的安眠在火幕底下,
我的沉默啊!……灵魂深处的大厦,
却只见万瓦镶成的金顶、房顶!
“时间”的神殿,总括为一声长叹,
我攀登,我适应这个纯粹的顶点,
环顾大海,不出我视野的边际,
作为我对神祗的最高献供,
茫茫里宁穆的闪光,直向高空,
播送出一瞥凌驾乾坤的藐视。
正像果实融化而成了快慰,
正像它把消失换成了甘美
就凭它在一张嘴里的形体消亡,
我在此吸吮着我未来的烟云,
而青天对我枯了形容的灵魂
歌唱着有形的涯岸变成了繁响。
美的天,真的天,看我多么会变!
经过了多大的倨傲,经过了多少年
离奇的闲散,尽管精力充沛,
我竟委身于这片光华的寥廓;
死者的住处上我的幽灵掠过,
驱使我随它的轻步,踯躅,徘徊。
整个的灵魂暴露给夏至的火把,
我敢正视你,惊人的一片光华
放出的公正,不怕你无情的利箭!
我把你干干净净归还到原位,
你来自鉴吧!……而这样送回光辉,
也就将玄秘招回了幽深的一半。
啊,为了我自己,为我所独有,
靠近我的心,趋近诗情的源头,
介乎空无所有和纯粹的行动,
我等待回声,来自内在的宏丽,
苦涩,阴沉而又嘹亮的水池,
震响灵魂里永远是再来的空洞。
知道吗,你这个为枝叶虚捕的海湾,
实际上吞噬着这些细瘦的铁栅,
任我闭眼也感到奥秘刺目,
是什么躯体拉我看懒散的收场,
是什么头脑引我访埋骨的地方?
一星光在那里想我不在的亲故。
充满了无形的火焰,紧闭,圣洁,
这是献给光明的一片土地,
高架起一柱柱火炬,我喜欢这地点,
这里是金石交织,树影幢幢,
多少块大理石颤抖在多少个阴魂上;
忠实的大海倚我的坟丛而安眠。
出色的忠犬,把偶像崇拜者赶跑!
让我,孤独者,带着牧羊人笑貌,
悠然在这里放牧神秘的绵羊——
我这些宁静的坟墓,白碑如林,
赶走那些小心翼翼的鸽群.
那些好奇的天使、空浮的梦想!
人来了,未来却是充满了懒意,
干脆的蝉声擦刮着干燥的土地;
一切都烧了,毁了,化为灰烬,
转化为什么样一种纯粹的精华……
为烟消云散所陶醉,生命无涯,
苦味变成了甜味,神志清明。
死者埋藏在坟茔里安然休息,
受土地重温,烤干了身上的神秘。
高处的“正午”,纹丝不动的“正午”
由内而自我凝神,自我璀璨……
完善的头脑,十全十美的宝冠,
我是你里边秘密变化的因素。
你只有我一个担当你的恐惧!
我的后悔和拘束,我的疑虑,
就是你宏伟的宝石发生的裂缝!……
但是啊,大理石底下夜色沉沉,
却有朦胧的人群,靠近树根,
早已慢慢地接受了你的丰功。
他们已经溶化成虚空的一堆,
红红的泥土吸收了白白的同类,
生命的才华转进了花卉去舒放!
死者当年的习语、个人的风采、
各具一格的心窍,而今何在?
蛆虫织丝在原来涌泪的眼眶。
那些女子被撩拨而逗起的尖叫,
那些明眸皓齿,那些湿漉漉的睫毛,
喜欢玩火的那种迷人的酥胸,
相迎的嘴唇激起的满脸红晕.
最后的礼物,用手指招架的轻盈,
都归了尘土,还原为一场春梦。
而你,伟大的灵魂,可要个幻景
而又不带这里的澄碧和黄金
为肉眼造成的这种错觉的色彩?
你烟消云散可还会歌唱不息?
得!都完了!我存在也就有空隙,
神圣的焦躁也同样会永远不再。
瘦骨嶙峋而披金穿黑的“不朽”,
戴着可憎的月桂冠冕的慰藉手,
就会把死亡幻变成慈母的怀抱,
美好的海市蜃楼,虔敬的把戏!
谁不会一眼看穿,谁会受欺——
看这副空骷髅,听这场永恒的玩笑!
深沉的父老,头脑里失去了住户,
身上负荷着那么些一铲铲泥土,
就是土地了,听不见我们走过,
真正的大饕,辩驳不倒的蠕虫
并不是为你们石板下长眠的大众,
它就靠生命而生活,它从不离开我!
爱情吗?也许是对我自己的憎恨?
它一副秘密的牙齿总跟我接近,
用什么名字来叫它都会适宜!
管它呢!它能瞧,能要,它能想,能碰,
它喜欢我的肉,它会追随我上床,
我活着就因为从属于它这点生机!
齐诺!残忍的齐诺!伊里亚齐诺!
你用一枚箭穿透了我的心窝,
尽管它抖动了,飞了,而又并不飞!
弦响使我生,箭到就使我丧命!
太阳啊!……灵魂承受了多重的龟影,
阿基利不动,尽管他用足了飞毛腿!
不,不!……起来!投入不断的未来!
我的身体啊,砸碎沉思的形态!
我的胸怀啊,畅饮风催的新生!
从大海发出的一股新鲜气息
还了我灵魂……啊,咸味的魄力!
奔赴海浪去,跑回来一身是劲!
对!赋予了谵狂天灾的大海,
斑斑的豹皮,绚丽的披肩上绽开
太阳的千百种,千百种诡奇的形象,
绝对的海蛇怪,为你的蓝肉所陶醉,
还在衔着你粼粼闪光的白龙尾,
搅起了表面像寂静的一片喧嚷。
风起,唯有努力生存!
天边的气流翻开又阖上了我的书,
波涛敢于从巉岩口溅沫飞迸!
飞去吧,令人眼花缭乱的书页!
进裂吧,波浪!用漫天狂澜来打裂
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静的房顶。
瓦雷里朗诵《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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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6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