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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点生活|干妈的浇头面

时间:2024-12-21 17:11 分类:钱江晚报

□叶青

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幼儿时三天两头发高烧,不到两周岁,就做了骨髓穿刺。虽然病理结果排除了各种疾患,但外祖母着急了,她一生生养过多胎,只有我妈一个活下来,看我身体虚弱的样子,外祖母决定给我认干亲。

旧时我的乡人有这样的习俗,小孩出生后不容易带,被认为命理八字身弱,风行认干亲。说是有护荫生扶,可以改运,会变得健康易养,通常找人丁兴旺的家庭。通过八字合对,我认了我妈的堂姐为干妈,师范生的妈妈说这是“白菜叶子炒大葱”,亲上加亲(青上加青),觉得很安妥。

拜干亲改命理要从改名字开始,干妈的六个儿子都带有"辉"字,不识字的干妈给我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李辉静,跟干爹的姓,顺哥们的“辉”,一个“静”字大致希望我往后日子风平浪静,无灾无难。外祖母让道士把我的新名字写在一张黄纸上,附上我的生辰八字,画了几个叫符的图形,交给我的干妈,自此每年正月初二去干妈家拜年,三岁开始,历时四十载。

四十碗浇头面,从时光的隧道穿梭而过,向光而来,蓝白相间的青瓷碗上有黄冠高耸,有鹤立亭亭,有抱犊山巅,有江河款款,它们在我面前环绕着,一圈又一圈,时近时远,似镜花水月,又触手可及。我努力伸开双手去捧碗,手软耷耷怎么用力都提不起来,梦醒来时手还是按在胸口,这样的梦境时不时击袭我。

浇头面是台州民间特色面点,家里有亲戚远道而来,会煮一碗热腾腾的浇头面款待。提着藤编篮子,抓着鸡鸭去送月子,定能吃到一碗香喷喷的菜油姜浇头面。面点可以是米粉、干挂面或带咸味需要过水煮捞的垂面。浇头可谓五花八门,山海不同,南北各异。随着时代的变迁,贮存条件的变化,搭配的浇头也与时俱进。走亲的浇头面料理比旧时丰富,街肆的浇头面价格不一,有十几元的香菇肉丝面,也有几十元到百元的特色浇头面,而上千元的黄鱼参鲍面,那吃的是噱头。

干妈的浇头面四十年不变。从六个儿子绕膝待哺到各自成家立业,日子从艰辛到宽裕,都是一样的浇头。

家乡坎门镇有很多带岙字地名,玉岙、后岙、钓艚岙,鹰捕岙,墨贼岙等等不一枚举,我干妈住的地方叫岙子,特别偏僻。三间面破旧小石屋,与宗亲合住,各一间半,坐落在海拔一百多米的凹形小山丘上,往东就是濒临东海湾的悬崖峭壁。但有一条两米宽的石阶通向山岭头,石阶非常平缓,两侧是依地势而建的石头屋,层层叠叠,居住着本地居民。

长大后独自去干妈家拜年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当我一踏上石阶,蹲在井边洗洗涮涮的左邻右舍就与我招呼:素兰的契姿囝儿(干女儿的闽南语)来拜年了,又站起来打开嗓门对着后一排石屋井边的主妇再喊一遍。素兰是我干妈的名字,可见她人缘特别好。这一句招呼像是今天朋友圈文本,台阶两侧邻里纷纷往上转发,在没有现代通讯设备的年代,干妈在我走在石阶上就已收到朋友们的信息。她跑着小步,微胖的身体紧跟双手的节奏,双颊的苹果肌像沾染两抹高原红,随着小跑节奏上下颤动着。每次我登上岭头她也片刻不差到了,接我手中的手巾包头,双眼眯成两弯月,那慈祥可亲的样子极像电视连续剧《人世间》萨日娜扮演的秉义妈。从岭头到干妈家不到一百米,可一路不知回复了多少个“是啊是啊,我家辉静来拜年了”,她乐呵呵的口气散发出来,浓了春节的喜庆。

干爹是渔民,也是红旗渔业大队舞鱼龙灯的高手,每年初二上午坐在屋檐下整理鱼龙灯,也似乎在等我。轻轻咕哝一声“来了”,就停下手中活起身往灶沟间帮忙,几个未成家的哥哥在一丛鸡冠花边上破甘蔗(一种吃甘蔗游戏),他们只对我嘿嘿地笑笑。

干妈的浇头面是用山东粉,也就是现在有名的龙口粉做的,那时的龙口粉是稀罕物,都是托人买来的。“浇头”那可不是琳琅满目一词形容得了,更无法一言以蔽之。有鱼胶、鱼皮馄饨、鱼饼、猪肝、猪肚、猪肺、九节虾、蛏子肉、蛤蜊、黄花菜、香菇等等,这么多浇头一个点心碗怎么盛得下呢?家乡有一种大汤碗叫“水碗”,闽籍人喜欢汤汤水水,坎门菜曾被不明就理的人说成稀汤洸水一大碗。我们吃饭配一个大“水碗”盛汤,可供一家八口人下饭。干妈每年在水碗上垒塔,再在塔尖上披一层金黄的煎蛋。任宠爱在大水碗里泛滥 。

这是我干妈等我拜年的小山坡。照片是上个月去拍的,现在一半台阶一半斜坡,以前都是台阶,可能为了方便电瓶车上去。

单说鱼胶,是干爹从黄鱼肚剖出来,一条条贴在门板上晾干收拾好,存到年底用菜籽油炸松,待我拜年时吃的,后来黄鱼少见了,又攒起鮸鱼胶,用作浇头后剩下让我带走,现在市面上好几千元一斤也难买到。再说猪下水猪肺,因为我小时候常发烧伴咳嗽,家人认为肺气薄弱,吃动物内脏可对应补人的脏器,以至我好上这一口,喜欢它酥软味腴,和咀嚼软骨时脆生生的嘎嘎响。带六个儿子生活粗糙的干妈,却会最精细的猪肺清洗法,泡干净血水,提一木桶一木桶井水往猪肺里灌,反复冲洗至猪肺至清至白,再在油锅里加姜蒜爆炒备用。蛏子是剥了壳去了体侧线,九节虾挑了泥筋。

那时,我的胃口容不下心里垂涎着的这水碗面,干妈也心知肚明,但还是一劝再劝,“多吃点,多吃点才能长肉,不喜欢吃的夹到这个碗里。”她早准备好一个粗瓷碗放在我面前,又从灶沟间端出一碗浓汤,是山珍海味加入鸡汤熬出来的汤汁。大年三十杀一只鸡炖汤是她们一家一年难得的奢侈,汤先盛出一大碗留给初二煮浇头面。“汤不够再加。”干妈知道我喜欢喝汤。收拾好后坐在我身边油漆剥落的条凳上,上下仔细打量我,自个唠嗑:“怎么没胖一点啊,是不是读书太辛苦?”“还是没长肉,是不是工作太累?”我年轻时食量小,若是今日,已练就了饕餮胃口并对美食趋之若鹜的李辉静,就拿得出金庸笔下穆念慈的豪气“你给煮一碗面条,切四两熟牛肉”,以如此气势把干妈做的比佛跳墙还丰富还香甜的浇头面吃完,干妈肯定会漾出满脸菊花。

后来我结婚生子,直至远离家乡,每年同样是初二去拜年。干妈不再是获知信息匆匆跑来,六个儿子都成家了,干妈劳碌一生闲下来,她站在山岭上等我,毎年初二翘首以盼,那身姿在我心中如坐化千年。

干爹过了古稀之年后走了,干妈没有站在山岭上等我,她喜欢上玩纸牌,在当地叫“洞九”,按点数出牌,几个老人一起玩,几角几分地算输赢。但我走上岭头,她就会从某个旧四合院或某家堂房跑出来,搓着手,像个腼腆的孩子,不停地说“亏姆(干妈闽南语)没事干,就跟她们玩玩。”又是一路招呼乡邻一路对我问长问短。

2010年正月初二,我在岭头没见到干妈,到达低矮的门厅时,干妈弯着腰扶着楼梯从小阁楼下来,她脸色苍白,人也小了一圈,大儿媳二儿媳在厨房忙碌,端出了还是干妈的浇头面,我没心思吃,一再询问干妈是不是病了?她中气十足,声音爽朗回答我,“亏姆(干妈闽南语)没有病。”“那怎么瘦了?”“千金难买老来瘦,你放心吧,只是胃口不好,人有点乏力,躺几天就会好的。”

同年八月,我出差南美,返程近三十个小时,飞机降落上海浦东机场时我头昏脑胀,打开手机准备给家人报平安,妈妈的信息跳出:速速回来,干妈病危。我如被雷击。

干妈往生了,速速赶回来是给干妈送终,我涕泪满衫。她去医院时早就得知自己已是胃癌晚期,就一直隐瞒病情,包括自己的六个儿子,她不想给六个儿子家庭增加负担和麻烦。

从此世上再无干妈的龙口粉,再无正月初二干妈的浇头面。

四十年的龙口粉丝,串起我绵长而又绵长的思念。这思念如同干妈屋后的那口井水,泉涌淙淙,永无枯竭,正月初二的浇头面,四十年前就制定了最走心的浇头,那是我心中慎终追远、万古蒸尝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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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7小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