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残躯之身再次见到他时 他已是大将军 可他却说他本就是为我还俗
我和严家小哥因为家贫的缘故,一个当了巫婆,一个成了和尚,多年来相互扶持。
无端卷入了一场政治斗争后我残了一条腿,多年后我以自己的卑微之身报了仇,雪了耻,还了自己一个公道。
当我以残躯之身再次见到他,他已经成了名震天下的将军。
这世上趋利避害本为常态,我本以为这世上的男子都不会放下偏见来看我。
但他说「我是个寻常男子,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我本就是为你还的俗。」
后来,我们携手与共,一起扶持心中的明主。
第一部分:前夕
1
我叫王小花。
我爹早年上山摔断了腿,娶不着人。我娘后天摔伤了头,嫁不出去。两人正好凑合过日子,生了我。
八岁那年,村里闻名的神婆周大寡妇准备收个徒弟。村里人闻风而兴,家家户户蠢蠢欲动。
科举艰难,一个村庄里能不能出一个秀才都难说。种了田,这一辈子看到的也只有这一亩三分地了。
这么轻松又挣钱的营生,打着灯笼都难找,抢手着哩!
竞争这么大,若没些银钱关系,根本选不上!全家为这事上下奔波,甚至求到了大伯头上。
大伯从前在家就不干正经事,吃酒赌钱,输了家里的地,气得阿爷跟他断了关系。谁知他手气好,又骗了个家底颇丰的小娘子为妻,开了酒铺,发了迹。自此后更是对阿爷阿奶不管分毫。
阿奶思儿心切,央求爹爹登门缓和关系,却被对方一顿数落。
「说到底,你是个没本事的,残了一条腿,还娶了个傻子。学着那个老顽固,一辈子扎在地里卖力气活,能落着什么好?他既看不上我,我又看得上他吗!」
气得阿爹再不愿与他往来,如今却为了我,弯着腰去求他。
我心不甘气不顺!
「咱家这个条件,你日后许的婆家能好到哪里去?你难不成也想像我和你娘一样,一辈子卖力气活,抬不起头来吗?」
我当然不想。
爹爹的腿脚不便,长年累月浸在水田里,风湿早已蔓延全身,三灾两痛,阿娘还怀着孕,处处皆要钱。
有了钱未必过得好,可没了钱,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爹爹领着我去了大伯家,在门口等了好半天,他才慢悠悠出来,见了我们先是指责小厮不懂事,后又亲力亲为地介绍每一件物什。
「这可是檀木做成的坐椅——这茶壶是景德镇的——还有这茶,可是安溪的铁观音,快尝尝!」
字字炫耀,句句得意。
我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椅子,腿直接悬在半空。阿爹也手脚拘谨局促,身子前倾,不敢靠坐。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爹爹腆着脸开口。
大伯眼睑微抬,假笑道「终归是打断骨头还连着亲的亲兄弟,我岂能不帮你?只是最近生意不景气——」
「若大伯肯救济侄女,来日我必以十倍偿还!」
「当真?」
「当真!可立字据,白纸黑字,我跑不了。若五年内还不上,我以命相抵。」
我字字铿锵、声声有力。
「不行啊——闺女——」
阿爹忙阻止,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要多少?」
「三两足已。」
一两已经够庄稼汉吃上大半年了,更何况三十两。
大伯喜笑颜开,将我扶起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动不动谈钱多伤感情啊——」
急忙抬手命小厮去取笔墨纸砚,我不识字,明明一旁有印泥,但偏偏咬破拇指。
大伯高高兴兴地亲自送我们出门。他是个八字眉,又浓又粗,直接横跨了整个额头,笑跟哭似的。
爹爹临走前不免开口,「我将爹娘的坟头安在东坡第二个山头上,那是爹生前亲自选的,你若有心,可以去看看。」
「我就不去了,反正他们也不待见我。」
我假装一脸惊奇,「伯伯这就说差了!阿爷阿奶时时惦记着你呢!你去了,他们定从坟头爬出来,非拉你进去陪着才是!」
阿爹连忙捂着我的嘴,带着我离开,却听见背后「噗通」一声。
原来是我今早采的毛豆掉落,大伯不小心中了招,摔了个狗吃屎,脸面朝地。
我憋笑,赶忙拉着阿爹跑路。
2
没几步我就发了虚,指尖也后知后觉,抽疼地厉害。
「活该!你口气倒大得很!利钱都不是这么收的!」
我最看不惯大伯瞧不起阿爹的样子,都是人,怎么他靠着招摇撞骗,还高贵起来了?
刚为了赌气,自己竟然签了个高价的卖身契!打肿脸充胖子!
此时冷静下来,自然悔得连肠子也青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不是看那周神婆顿顿吃肉,想来这行业是真赚钱,我也不敢下此大赌。
这下,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我都非要趟过去不可了!
阿爹宰了只鸡,又买了些好料子,带着家里多年攒的银两登了周神婆的门。
一进门我就磕了三个响头,「奶奶在上,徒儿给您磕头,日后必然乖乖听话,给奶奶养老送终。」
她笑得合不拢嘴,「王二啊,你养的这个女儿是真伶俐啊——」
为了面子,她还对外宣称我出生时彩霞高照,乃是万年难一遇的至阴体质。
就这样,我如愿成了周神婆唯一的徒弟。
3
「早年闹旱灾,刘二六,也就是周大神婆的男人,因偷盗被官府判了二十板子。那人都瘦成了皮包骨,没两下就咽了气,刚出生的女娃娃也跟着去了。但她不仅一滴泪都没掉,还四处瞎跑,狂笑不止,疯疯癫癫地说不久便要下雨。三日后,竟真显了神迹,下起了瓢泼大雨。那一年大丰收!现在想来,定是她男人死不瞑目,罩着他婆娘呢!助她开了神窍,传达神谕!」
「那事你们知道吗?两年前村长的儿子被女鬼痴缠,整天卧炕不起,功课不习,蒙着被子昼夜淫笑。村长求遍了名医道长都不管用,结果她一去,也不整花活,直接祭坛一摆,与那艳鬼大战了七天七夜,打得对方魂飞魄散。不出三天,村长儿子就好了!隔年就中了秀才!」
隔壁老王大爷说时生龙活虎、手舞足蹈地展现,那叫一个活灵活现。
在村中每一个孩子心中,周神婆便是活在传奇中的人物,呼风唤雨,天神一般的存在。大家听说我成了王神婆的徒弟,均艳羡不已。
「小花,你如今出息了,可不能忘记我们啊———」
「放心放心,等我学有所成,我就请大家去县里最大的悠然居吃鲍鱼人参!」
张狗剩偷偷摸摸地凑到我耳边,「小花啊,等你学有所成,能不能招个貌美如花的女仙,让我见识见识~」
「你放心,咱们都是铁打的朋友,到时候给你免个扣头!」
「咱们这交情,还用钱吗?」
他跟我勾肩搭背,嬉皮笑脸。
我挑了挑眉,「那我还是给你招个缠人的女鬼吧,想来她定舍不得与你阴阳两隔。」
王狗剩面色刷白,转身离开。
二丫和我最交好,她也姓王,和我家带着亲。具体是什么亲,七绕八拐的我从未分清过。
她面露担忧,「我听老人说,有些鬼怪阴邪得很,法力无边,你要小心才是。」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你爹爹。」
她爹好赌,要债的甚至堵到门上。爷爷还因此气病了,至今卧床不起。我怕他迷了心窍,干出些出格的事。
二丫却俏皮一笑,「我才不怕我他呢!倒是你,得好好学,将来赚钱养我才是!」
「嘁~想得美~」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早早起了床,收拾了一番,准备去神婆家做饭卖个乖,出门迎面撞上了严家小哥。
他也背了个包裹,清辉照在他头顶,格外明亮。
听说他昨日已经拜了十里外桃花山庙里的住持做师傅,剃了头,住持仁慈,许他再回家住一晚。
严家姐姐是从外村嫁来的童养媳,父母早亡,八岁就带着两岁的严家小哥来投奔表姑家了。严家表姑嫁给了我们村上的一个老汉,姓张,两人好像也带着些亲,具体是什么亲,我倒未曾了解过,与我家刚好是对门。
她表姑生得多,总共五个孩子,四个男孩,一个女孩,其中两个男孩还是痴儿。
严姐姐与张家老二年龄相仿,很小便成了婚。上下四代人的衣食之计,全由她和她表姑及张大的媳妇三人操劳。记忆中,她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阿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爱乱跑寻外爷,我有时顾不上,严姐姐便会过来边做针线活,边帮忙看着。
她手脚齐用,都不一定把家里的活干完,午时总顾不上送饭,反正我也要给阿爹送饭,为了感谢,就揽了这活。
每每过去,分完了所有人的饭,才能见到她表姑吆喝一直忙活,从未抬起过腰的严家小哥过来吃饭。
明明来的最晚,吃得却最快,就这样,还要不断催促,「吃完,赶快把那边秧苗插了。」
他总是淡淡地“嗯”一声,没什么情绪。
有时我若是卖的布多,就会多买些糖回来,做些糯米糕,私下递给他。
我递给他时,他总会用黢黑黢黑的眼睛看着我,墨瞳黑沉,波澜不兴。艰难蹦出个谢谢后就又转头干活去了。
这次周神婆选人,严姐姐也将他带上门去过。
他性子倔强,估计不愿再累着严姐姐,这才去了庙里当沙弥,求个容身之所。
我和他结伴而行,至大道分开,正要各奔东西,他突然开口,「保重。」
嗓音虽然稚嫩,但已经带了少年的清脆感,细听之下还有几分无措,似乎在考量该不该说这话。
我眉眼上扬,「你也是,要保重。」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冷风后扬,将他青色粗衣不断往后吹,衬出清瘦无比的身形。
我有些感慨,严家小哥也终究是个苦命人!
4
我进门第一件事,是改口。
「什么师傅?叫我姐姐!」
周神婆确实三十不到,这声姐姐叫得也心甘情愿。
姐姐有三个特点,一是懒,日上三竿都未必起;二是嗜冷酒,人菜瘾大不自知;三是爱掐人大腿根,只要那么一拧,飘飘欲仙似鬼嚎。
第一日,我吵醒了烂醉如泥的她,她发了好大的起床气,这三点深有体会。
她起得晚,命令我每次中午过来。过来先做饭,再收拾房屋鸡圈牛棚,带着老牛去放牧,时不时再去县城采办药材。
在我做了五天的米粥咸菜后,她终于忍不住自己杀了只老母鸡下了厨。
自从发现我做菜几乎不放盐,就再没让我靠近过灶台。
我家中连粗盐都是省吃俭用出来的,平日饭菜,没什么要求,饱腹就行。但姐姐不是这样,她每顿必带荤腥,再加以甜食辅佐,吃盐吃得尤其重。
若做得有剩余,我便会拎回家去。
回家后和阿爹阿娘敞开来吃。我爱啃骨头,次次不把骨头最外头那一层皮啃掉,绝不作罢。再配上凉凉的醪糟,活似赛神仙!
那些占卜、祓禳、祈福的本事,一个月后,姐姐才开始教我。
「只要三根筷子立在水碗里,便说明有鬼。」
「为什么非要三根筷子呢?一根不行吗?」
我一脸茫然,认真求知。
「废话!一根能立的起来吗?立不起来喝西北风去!咳——」
许是方才啃猪蹄咸着了,姐姐嗓子咳得干嚎,我连忙倒了一杯水。
喝了水,她清了清嗓子,义正辞严「一个筷子也能立起来。只要心诚,万事皆成。」
我似懂非懂。
学了没三个月,姐姐就说我可以出师了。
只要接了生意,便可从中拿分成,我二她八。
一张符纸十文、算一次命五十文、祛除邪魔歪病一百文、驱鬼两百文、求子三百文。更别提村民的孝敬,村中大小的祈福祭祀,从中可以捞的油水,一次少说也有七八百文。
我家一年的收成,除开田租户税、刍赋、给县里敬奉的粮食,杂七杂八的费捐,勉强还不到两千文。
这行确实挣钱啊!
没多久,我便接了第一单生意,那是桥头陈二麻的媳妇。
她来时,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我家那死鬼嫌弃——嫌弃——我那——太——太松了,他那玩意儿放进去后总是松松垮垮的。如今动不动就钻到私坊里不出来,我该怎么办啊?」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姐姐却在一旁眯眼笑出了眼泪,「倒是难为你了!」
「我自跟了他,家里啥活不是我干?天不亮我就起来炊米,白日同他下地,回来还要给全家做饭裁衣、喂鸡喂牛的,伺候他爹他娘,没一天闲下来!结果他倒好,就因这一个事情,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嫌我不能给他家传宗接代!这个混蛋玩意儿!」
她说到情动处,不免落下泪来,姐姐拿了布帕子递给她。
「男人啊都是那样,狼心狗肺!」
姐姐眼角笑意不减,边吃瓜子,边啐了出来。
我不明白这些话什么意思,忙画了一张符。祝由术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婶子这情况,明显是阴盛阳衰的缘故。
「婶子,这个你拿好,贴在床下。家里有水缸吗?」
「这怎么会没有?」
「那最好。婶子你坐在水缸边缘,伸直了腿,记得一定要悬空!每日坐到一个时辰,越久越好。符上的王母娘娘自会调理阴阳。大概两个月,就有效果了。」
「这法子当真有效?」
她挑着眉,对我很不信任,颇为埋怨地看了一眼姐姐。大概是觉得姐姐让我这个黄毛丫头来是在糊弄她。
我自信满满,拍着胸脯向她保证「婶子放心,若不管用,绝不收钱。」
两个半月后,她开开心心地登了门,抓着我一顿猛亲,「哎呦——你这娃娃真神了!」
「我说怎样?还合你心意吗?」
婶子羞红了脸,姐姐可不含糊,「两百文!」
她把铜钱递到我手中,虽然最终到手的只有四十文,但我仍然开心。
不久后,婶子便有了喜,走街访友将此事传扬开来。
我名声大噪,来找我做法事驱病斩邪的不少,不过几天, 便已有几百文入账。
若如此,很快便能攒够三十两银子。有了盼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村中常有闹鬼奇事,这日,我和姐姐正在吃饭,村西头的李铁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说是王二麻子的鬼魂缠上了他。
姐姐正在啃猪蹄,很不耐烦,呵斥吓唬,「大胆李铁柱!你若没有害了王二麻子,他又怎会缠上你!」
「奶奶呦——怎么着,也找不到我身上来啊!」
李铁柱吓得腿都软了,跪了下来,声泪俱下「他欠了我的钱,拿自己的女儿抵债。那小娃娃虽水灵,但我娘也奄奄一息,等着我救呢!心一狠,我就给了那黑心的人牙子,卖给了县城里那有钱的乔家少爷。结果这二麻子反了悔,非要去讨要。我们都劝他。他不听,发了狠,反而把我和人牙子啐了一脸。对方人多势众,活活把他打死了。他家那老婶子状告公堂,也不了了之,天可怜见——他的死可跟我无关啊!」
「什么?」
我拍了木桌起身。
二丫就是王二麻子的闺女,前几日我们还在一块跑到山里玩捉迷藏,才两三天功夫,她怎么会被卖了?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姐姐出言提醒,见我异常恼怒,示意我冷静。
我强装镇定,压下心中的怒火,咬破中指,念咒画符。逼着自己放软语气,前几个字咬着后槽牙,字才能往外蹦出来。
「伯父你放心,咱们都是同乡,我定保你不被厉鬼迫害。只是万事皆有因果,那王二麻子纠缠你,必然是记恨你收了卖二丫的钱。如此秽物,还是给我,让我给他烧过去,平了他的怨气才是。」
王铁柱眼底青黑,闻言,面露难色,磨磨蹭蹭,半天掏不出个子来。
见状,我装作鬼上身的模样,霎时,白眼闪现,羊癫疯般抖动,「我定要索你的命,为我女儿赔罪~」
此情景一出,他忙不迭颤巍着从脏袜中掏出银子,双手递上,「大半我已经买了药,其余都在这了!」
我第一次,深刻地闻到了铜臭钱的味道。
「你回去将这符贴到大门正中央,保管鬼邪不侵。还有,你最好日日都去三清真人面前为二丫和她爹祈祷,保她过得好,要不然我可保不准二麻子叔叔还忍不住去找你!」
王铁柱抱着我的大腿不撒手,鼻涕眼泪一盖停在黢黑皱皮的脸缝上,「当然当然,谢谢奶奶哟~」
他一个头发半百的伯父,跟我爹一个岁数,叫我奶奶,实在是折煞我了。
见我说完,生怕再收钱,趁我没注意,抢了黄符,撒腿就跑,一溜烟儿就没了人影。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求姐姐,让我留下卖二丫的这些钱,她不是很在乎。
知道我要去县城,就吩咐道「药材很多都空了,等会儿清点一下,没有的买来。今天得熬些紫砂糖了,晚间再把牛棚收拾了。」
下崖村是离县城最近的村舍了,我牵了驴,一个多时辰后才赶到县城,到时已至傍晚,径直前往乔员外府邸。
门前白布悬挂,小厮忙进忙出,搬着一箱又一箱东西,一位身穿碧萝紫色裙的姑姑在门口指使。
我上前卖乖作揖,「姑姑必然是员外府里的主子娘娘,这通身的气派竟跟画里的仙子娘娘似的!」
「少说些油话!哪里来的?」虽是质问,但她捏着手帕掩面,止不住地发笑。
「姑姑府中近来可来了新丫鬟?」
「你想干什么?」
她眉头紧皱,机警万分。
「姑姑怜惜。我与那姑娘一同在下崖村长大,有些情分,如今只是想来看看她,求姑姑通融。」
说着,我将些许铜钱塞到她手中,她并未收,「不是在这上的事。唉——」
她叹了口气,「你也算是个有情谊的丫头了,我带你去看看,但只是说两句话,若是生事,我饶不了你!」
「谢姑姑!」
我进了宅院,绕了七八个弯,才到了一所遍地都是花的宅院前,那花纯白如玉,中间花蕊竟活脱脱地像个鸽子,真是稀奇。
二丫正在捣拾这些花,见我们过来,眼睛放光,但也没忘了问句姑姑好。
「你们聊,等会儿我送她出去。」
「是。」
二丫将我拉进一间小屋,里面床铺料子精细,摆着许多精贵物件,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你怎么来了?还是太太贴身的姑姑领进来的?」
我将事情原委与她细细说来,掏出腰间的银子,「这些钱可能将你赎出来?」
「傻丫头,铁柱叔卖的价钱是一个,那人牙子卖的又是另一个,这些钱怎么够呢?你放心,太太良善,见我可怜,不让少爷沾手,将我讨了过来伺候小姐。我在这里,丰衣足食,也不用像外头那般提心吊胆,好着呢!」
她身上的面料确实摸起来滑滑的,很舒服。但她眼眶红肿,究竟哪里好了?
「乔老爷身亡,乔家正准备去京城投靠亲戚安家,我也得跟着伺候,日后估摸回不来了。」
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二丫,我的心一下被揪住。
「那这些你更要拿着了。在这大宅门里讨生活,处处都是人情,必然不易。」
他们少爷打死了人,也不用负责。如此人家,蛮横至极,他们手底下哪是能轻易讨活的?
二丫的眼眶霎时蒙了一层雾气,她哽咽着询问「阿奶阿爷还好吗?他——他的坟埋在了哪里?」
「我来时去看过一趟,两人都好。他们将伯父埋在了后院山上。」
「小花,我现在也有些月俸,我每月会多寄些银钱,你帮我照看他们一些。至于这些钱就买些纸衣元宝,给他烧过去吧,替我在他坟头拜一拜,当是尽了最后的孝道吧。」
「你不恨他?」
「我怎么不恨?他累死了阿娘,又卖了我。可到底生了我一场,最后也是因我而死,终究也是因果报应。他这一辈子过得艰难,到了阴曹地府总该舒坦些了。」
「好。」
滚烫的泪水砸到手上,姑姑前来催促,二丫急忙擦干,艰难扯出一抹微笑,「小花,你可一定要好好的。」
「你也是,一定要好好的。」
从乔员外府出来,我拉着驴,往药铺走。
正是初秋季节,枫叶铺路,夹杂零星半绿不黄的残叶,被匆匆去往的行人踢开,散落各处。
姐姐的毛驴察觉到我的情绪低落,将头凑到我脸边,上下蹭来蹭去。
它那毛上沾了水泥,扎人得很,没一会儿就把左侧的头发蹭乱了。鼻子哼哧哼哧地不断沁出温气,同时伴随着一大堆的鼻涕。
我哭笑不得。只能拍拍它的头,叫它安分些。
临近药铺时我听见伙计的闲话,「闫大夫儿子出息,去年高中,已经被派来到臬司衙门当差了,他们一家也准备去省城了。」
「那这黄大夫可要跟着一块去?」
「哪能?闫大夫在衙门里有些关系,这才开了这铺子。如今他准备将县里铺子卖了,到省城开个更大的。黄大夫这人虽然医书颇高,但就是好堵噬酒,平时总说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胡话,有钱就花,明明工钱不少,却存不下什么家当。闫大夫讲义,想带他一起去,结果人家死守着县里的老房子不肯离开,真是榆木脑袋!」
「你的药,拿好!」
黄大夫的这一厉声,吓了我一跳。
「告诉你爹,他那腿若不想要了,就继续下田折腾!」
爹爹的腿脚本就不便,每年风雨季,他都躺在床上龇牙哇 呀地乱叫,跟喝了假酒似。
母亲已然怀胎五月,家里还背着大伯的债,年底的县衙的赋税也不少。家中又无其他男丁,卖不了力气活。庄稼人都是靠田吃田,年年插秧种稻,只盼求个好收成,明年怎么可能不下田?
从前年纪小,总盼望着长大,替家里分忧,现在挣了钱,又觉得挣得太少,解不了燃眉之急。
人生在世,真是处处为难。
黄大夫自然知道我家的情况,只能无奈叹息道「你爹这病,再在水田里泡着,三年时间不到,必废。让他好自为之吧。」
我拉着药材回到姐姐家,已经很晚了。熬完紫砂糖,收拾玩牛棚又去山后给二麻子叔叔烧了些纸。
回家进了门才发现爹娘都还没睡,桌上摆着一碗熟了的碎鸡蛋和糯米糕。
我有些奇怪,鸡蛋平时可不轻易上桌。
「你这孩子,忙得连自己的生辰都浑忘了。」
阿娘平日清醒的时候居多,五个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扶着腰兴冲冲地拉我坐在椅子上。阿爹虽垂头闷语,却早已拿了饭菜到灶台上蒸热。
我鼻头止不住地酸涩。
村里的习俗,过生辰总要吃一碗碎鸡蛋。
碎碎平安,原来老祖宗早就知道,人这一生掰开了揉碎了,总是难得圆满,求个平安,已然是最好了。
我去厨房多拿了两双碗筷,又拿了醪糟,倒里面,揉碎了,分成三份。
「我在姐姐家已经吃得很饱了,一个人吃不完。」
「我不爱吃这些。」
阿爹几乎从不吃甜食,明明是舍不得吃,还偏要说自己不爱吃。
日日在田里累死累活的,累出了一身的病,还非说自己就喜欢磨脚的草鞋,粘牙的甜食、不合身的粗衣。
每天委屈巴巴地当苦主。
他自己过得不好不说,还惹得我和阿娘心疼不已。
我直接将一个糯米糕塞到他嘴里,「你就吃吧。」
「小花,你是不是真能看见鬼啊?」
阿娘一脸地好奇,凑到我面前询问,阿爹连忙打断,「少嘀咕,万一把脏东西召来怎么办?」
「对对对!」
阿娘连忙轻拍了几下嘴巴,但突然又神气了起来,「村里人人都说,我家小花那可是转了世的观世音菩萨,怕什么?没准前前世还是嫁给玉帝的王母娘娘,本事大着呢!」
前言不搭后语,估摸阿娘又有些神志不清。
我顺着她的话茬胡乱吹嘘,逗她开心,「那是,等我出落了,将来那京城的什么皇帝将军,殿下王爷的,求着跪着要娶我呢!」
「哼~」阿爹眼角一乜,翻了个白眼,「王家的烂大门都要被你吹破了!」
「咱家那烂大门还用我吹啊!早就破了!」
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
前两天一阵大风,把门口的栅栏吹塌了。
我晚上起来出院打水喝,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狼跃了进来,绿油油的小眼睛跟我四目相对,虚弱地「嗷呜」了一声,猛然向我扑来,吓得我以为它要吃我。
我摔倒在地,见他叼了我脚边一只田鼠,畏惧地看了我一看。
生怕我跟它抢,屁颠屁颠地转身走了。
我着实被吓得不清!
王家这烂大门确实得好好修修了!
5
两个月后,二丫寄了信和二两银子来。字迹歪歪扭扭,我不识字,看不懂。
正巧严家小哥前来看望严姐姐,我像往常一样去拿饭时碰到了他。
严姐姐家里从前是办私塾的,两人都学过字,只是后来连年的旱灾才累得私塾倒闭,父母早亡。
严姐姐如今怀了孕,张二哥哥不轻易让人扰她,我怕讨人嫌,便去求助严家小哥。
几个月不见,他个头窜了不少,从前与我齐平,现在竟比我高了一个头,身上沾了香火气,性子比以前更沉闷了。
他读得不带有一丝感情,「小花,我已到了到了京城。太太喜爱读书,所以我最近也在学字。我每月月俸五百钱,贵人们爱赏小费,故而一个月总能攒三两多。我每月寄去的钱,除了照顾阿爷阿奶,剩余的你就留着。你爱吃甜食,但也不要贪多。说起吃的,我想起你酿的醪糟最好喝了,真想尝一口……第一次写,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就这样吧……一定要好好的。」
可能是许久没见她,听到这些话,眼眶止不住地湿润。
这个傻子,一个月总共才三两,寄这么多回来干什么?
严家小哥见我泣不成声,颇有些无措,慌忙四处张望,找了个粗帕子递给我。
「谢谢。」
「我可以帮你写回信。」
我眼睛一瞬放光,「那每写一次,我给你三文钱?不不不,十文够吗?」
「不要钱。」
严家小哥连连摆手,语气眉眼颇有些不自在「你帮了我姐姐很多,这些小事,不足挂齿。」
「谢谢!你等等啊——」
我兴高采烈,忙去买了纸张,铺在他面前。
太久没见二丫了,实在有太多想说的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严家小哥倒也不催促,终于想好了,他在提笔时却在空中停留了许久。
阳光透过木窗,照在他锃光瓦亮的头上。他向着阳,鼻梁挺拔,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颤了几颤,才开始落笔。
初时一笔一划皆慢,但极端正,很好看,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的字这么好看。
衬着余阳的光辉,我抬眸见到了他眼中逐渐焕发的神采——
真明亮啊——
最近村里来了个人模狗样的道长。拂尘一甩,鬼怪不侵。
姐姐毕竟是野路子出来的,不比人家有威望,断了她不少活计,但姐姐很看不上他。
之前村里闹冥婚,这道士差点就以活新娘献祭了,要不是村长阻拦,没准真成了。
平日冥婚,剪个纸娃娃,招个魂就罢了,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气得姐姐骂骂咧咧,「屁眼门沾嘴上了,老不si的,整天招摇撞骗,迟早遭报应!」
姐姐说有些个狗屁道长为了唬人,偏要见了血,才能显示本领。
这种人最恶心!
没想到,这道长竟将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县太爷的夫人不知什么缘故,一病不起,大夫不顶用,以为是鬼压床,请了他去看。
他一口断定这是鬼上身,必要献祭一个至阴体质的娃娃,只有鬼大爷喝了血,满了意,这病才能好。
我阴时生辰,全是姐姐胡诌的。
这死道士纯粹就是想借此打压姐姐,树立威信。
他找人来抓我,几个粗壮的大汉,狠厉地拖着我去县城,脸颊落在地面上,擦破了一层皮,我狼狈不堪。
恰巧严家小哥来找严姐姐,我双眼噙泪,带着求助望向他,与他擦肩而过。
他们把我摆上祭坛,我死命挣扎,那道士直接扇了我一巴掌,顷刻,嘴角便沁了血。
危机关头,幸好姐姐赶来,扶我护在了身后。
她啐了那道士一脸,破口大骂「老不si的chu生,损阴德的玩意儿!连十岁不到的娃娃都要祸害,真不怕你十八辈祖宗蒙羞!」
姐姐的嘴向来厉害,性子也急,那道长胡子上沾满了口水,见说不过姐姐,就拿县知府压人。
姐姐丝毫不惧,「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玩意儿!你信不信,老娘用不着这些下作手段,保管除尽夫人身上的邪祟!」
道长嘴角差点儿咧到耳后根,他自认知晓姐姐的斤两。姐姐当面出丑,他自然称霸县城,忙去请县太爷作证。
但他料错了,姐姐若没点底气,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知府的见证下,姐姐在夫人的厢房内呆了不到一刻钟,命人端一碗和了水的米醋汤,没两天夫人就生龙活虎地起了床。
夫人醒后,搀着姐姐的胳膊出了门,死活不撒手,大为赞赏。
「这都是夫人的福气好,民妇哪有什么本事?」
姐姐姿态极低,一张嘴哄得夫人眉开眼笑,赏了许多银钱,时不时拉着她喝茶。
一时之间,姐姐声名远播,日进斗金,那道士却夹着屁股,落荒而逃。
姐姐说,那天她正在村西头陈麻子媳妇那打麻将,严家小哥跑了大半个村子,气喘吁吁地才找到她,拖着拽着拉她去县城,脚都磨破了。
以前总觉得严家小哥冷冷的,可真遇到事了,他是真仗义!
爹娘事后听说,吓了一大跳,又忙做了一大桌子菜,让我请严家小哥来吃饭感谢。我还亲手扎了一双鞋送给他。
「你放心,以后出了什么事,包在我身上,我护着你。」
仗着姐姐的缘故,我如今可是村里的孩子王,没人不服我的。
「不用,多去桃花寺烧点香就是了。」
「你放心,我肯定常去!」
姐姐在县城大放异彩,又有县老爷夫人一个活招牌摆着,生意自然源源不断。县里贵人员外就更多了,小费更是阔绰。
姐姐寻思,在村上多有不便,与其两方来回地跑,不妨直接在县城买一处宅院。
这倒是合了我的成算。
我将这事揽了下了,隔天拉着毛驴忙去了趟县城,又急慌慌地赶回家去。
「这当真是县城药铺的地契?」
「可不是?」
阿爹惊讶不已。阿娘正在裁过冬的衣衫,闻讯也张大了嘴巴。
我细细想过了,阿爹这腿,定不能再下田!
同庆堂一旁刚好有一处荒败的小宅,附带在药铺的地契上,原是闫大夫曾为了监督儿子学习开辟的,如今给姐姐做铺子刚好。
我拿出了最近大半年攒的银子和家中一部分积蓄,说服姐姐共同盘下同庆堂。正赶上闫大夫的儿子步步高升,正是称心如意之时,又看在和黄大夫多年友情上,给了我个友情价。那地段算得上是一块风水宝地,姐姐也是极满意的。
这铺子如今就挂在姐姐名下。她对药铺要求不高,除开收回买铺子的本金和人均的工钱,五五分账即可。
闫大夫一走,黄大夫就没伙计了。
我都想好了,到时候黄大夫诊病,爹爹和阿娘则负责药材的采办和配送。如此一来,解了姐姐和黄大夫的燃眉之急,爹爹和阿娘也能有个固定的营生,在县城安家,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
将来阿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或小妹妹生出来,还能上县学里的好私塾,交通出行也方便,岂不是多全其美?
但爹爹却气得反手拿起笤帚,「你个小兔崽子,身上还背着债呢!你倒会做这个家的主了?那可是家里全部的积蓄,你非得把这个家拆了不可!」
「那若是挣了钱,起码衣食无忧了。」
「你以为天上尽是掉馅饼的好事!你怎么不求老天爷用金子砸死你呢!」
「老爹你以为我不想啊,它要是能用金雨砸死我,我笑都能笑疯!死了都愿意!」
阿爹用那豆大的眼睛大大地翻了我个白眼,令他不富裕的死鱼眼白更加雪上加霜。
「我们庄稼汉,不种田喝西北风去!」
「地契已经过了衙门登记入账,无论如何都改不了了!」
我自认思虑也算是周全,并无不妥。
家里的田地没了,爹爹这一年到头给人当佃农,累死累活得不说,家中生计也难以维持。那些个田主哪个又是好相与的?又何曾顾过他的死活?
我何尝不明白?爹爹凡事不敢冒进,处处隐忍退让,何尝不是为了这个家的缘故。
他输不起!
从小到大,没完没了的活计压在他和阿娘身上,我看在眼前,疼在心里。
可是这样不顾性命地强撑着,也只是贴着肚皮讨活!
阿娘这些年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若不找个好大夫医治,她又会如何?
我真的怕,怕爹爹的腿废了!怕阿娘永远这样糊涂下去,有一天会认不出我!
他们的年纪越来越大,可脊背却越来越弯。若不赌一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阿娘此时清醒,见我情绪激动,上前劝阿爹,「小花也是为着这个家好,就算到时候真赔得倾家荡产,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所有事都一起担着,怕什么?」
阿爹气得把扫帚掷到地上,转身离开。
「这事怎么不提前回来商量商量?」
阿娘认为我这事做得冲动,语气有些埋怨。
爹爹这脾性,我不是不懂,怕前怕后,胆小如鼠,只会窝里横,若是商量,这事定成不了。更何况村里的房子虽然简陋,但终究祖祖辈辈都住着,那是个念想,他也舍不得离开。
夜间,爹爹回来。我才知道他专门去了趟县城,找了黄大夫,回来后还去了姐姐那里商量了许久。
我坐在门前等他,他弓着背,缩着脖子,见了我长长叹了口气,眼神颇为复杂。
「说到底,也怪我这个做爹的没本事,不能挣个好家当。让你提心吊胆的。年纪这么小,便为这些事情所累,为这个家操劳。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我眼眶湿润,喉头哽咽「话不是这样说的——」
爹爹看了看我的手,因为农活干多了,皱巴巴地挤在一块,很不好看。
其实他的手也好不到哪去儿,全是茧子,条纹分明,摸起来跟刀割一般,粗壮得不像话,一年到头指甲里全是黑泥,阻隔皮肉。
他的手掌厚重,摸了摸我的头,声音也有些凝滞,「终归是委屈你了——」
6
阿爹点了头,我们一家便风风火火地搬到了县城。隔年,阿娘就生了个水灵的小妹妹,起名叫王小草。
朝廷下了新政策,大张旗鼓地丈量土地,允许农户扩种桑树麻田,挖塘养鱼,
这一查,才发现许多人家的田地皆平白无故地在县衙的明文上多了几分地。一分地便是几十斤粮食,连严姐姐家也是如此,气得她表姑破口大骂。
据闻这新政乃是当朝太极力推行的,街头巷尾都流传着这位太子爷的仁善,称赞他爱民如子。
听说书的说太子妃可是驻守北疆的武定候嫡女,及笄时便随父亲征战沙场,因为打仗太过在行,成婚后也可随军出征,乃是我朝第一位女将,尽显女子风骨。
二人琴瑟和鸣,喜结连理,所生皇太孙,七岁便能熟读四书五经,十岁所做诗卷画作,便以百两起步。
县里还真有乡绅买到过,我行祝由之术时瞥了一眼,那画上是一只鸡啄蜈蚣的场景。
乡绅义正严词地说这是凤凰和蚣蝮。他对我颇为嫌弃「这可是寓意风调雨顺的吉祥征兆!」
赋税轻了,严姐姐家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她不仅生了个大胖小子,隔年便开辟了个池塘,到县城做卖鱼的生意,每天还是忙得手脚不离。
同庆堂的牌子在县城一直是响当当的,且诊费不高,生意自然不错。爹爹和阿娘是十足十的守财奴,也不肯招个小工,除了问诊看病,药铺大小事务他二人全包了,每天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姐姐还是老三样,这几年,来找她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有几天清晨我去开铺子,还能看到有年轻好看的男子从她房里出来。
有一回有一个不老实的还对我动手动脚的,姐姐看到,直接扇了那男人几巴掌。
「不过是讨我欢心的玩意儿,竟敢在我眼里底下干些不干不净的,滚!」
那男子被打,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
姐姐没什么好气,叮嘱我「日后有这种事,不必忍着,直接打回去就是了。」
「姐姐为什么不找个男人再嫁,日后有个依靠不是?」
「依靠?」姐姐噗嗤笑出声,「王小花,你给我记住了。咱们做女人的,千万别想着靠着别人,要是靠不住自己,这一辈子一定完了!男人都是些子心思肮脏下流的玩意儿,玩玩也就罢了,想让老娘付出真心,栽一辈子进去,做梦!」
说完就又转头喝酒去了。
这几年,她越来越懒,县里好几次祈福祭天的大祭祀都落在了我身上。
五年期限到了,铺子加上我大大小小挣的,自然回了本。我去大伯那里还钱,大伯喜笑颜开,竟早早地来迎我。
「看看,这是谁来了?你不常来,总让人觉得咱们一家子生分了。」
明明是他先瞧不起我,如今反倒倒打一耙。
「小花啊,你哥哥最近也要去进京赶考了,不妨你也帮他算一卦,测测吉凶,若是凶卦,你也得给他避避才是。」
言语中隐含的命令让我浑身不舒服,我脱口而出「行啊,三两银子。」
「都是自家兄妹?谈钱多伤感情啊?」
「阴阳之道,向来讲究平衡。我算命避凶,违了天意,那可要折阳寿的。若没有大大的钱财来压,又怎么能平息老天爷的怒气。大伯如此,可是存心想要侄女去死不成?」
「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
我懒得跟他周旋,起身出门,却迎面撞上了几个吃了酒的华服少年,为首的容貌格外清秀。
「滚一边去,再撞到小爷,小心你的皮!」
那少年定眼一看,认出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慌不忙地弹了弹身上的土,讥讽笑道「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那不知粗野的乡下堂妹。」
周围一堆人都上前附和,「怪不得!瞧她那穷酸样!哈哈哈哈哈哈——」
「哎——」
少年摆了摆手,叹了口气,眼皮眯抬,难掩鄙夷,「小可的堂妹终究是个白丁俗客,大字不识,令诸位贤弟笑话了。」
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回家后却总是听见阿爹长吁短叹的。
大伯的儿子争气,才大了我两岁,今年乡试,一举夺魁,前不久还娶了县里陆举人的女儿,如今可是县里的红人。
前两日,大伯假模假样地请我们去吃酒,在宴席上嘲讽阿爹瘸了条腿,没准还断了命根,命里自然没有儿子!
爹爹气得厉害,却又眼热。这世上只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他盼子心切,可阿娘怀小草时伤气血,不宜再怀。这才每天郁结于心,闷闷不乐。
姐姐看得真切,啐着瓜子皮,笑道「这人啊,果然不能太闲!」
这事我也挺生气的!心气老不顺了。
去看严姐姐时忍不住吐槽,「我有什么不好?难道还能比一个没出生的无毛小子差?」
她正忙着杀鱼,刚开春,水还是蛮冷的,手冻得通红,动作却十分麻利,破腹挖泡切片一气呵成,边干活边听我说话。
「我出生后,我爹爹也是天天盼望着得一个儿子。结果阿裴生出来,他又横挑鼻子竖挑眼,天天棍棒伺候。两父子除了吃饭,没一丁点儿好脸色,稍微忤逆,便是一顿骂一顿打。」
「老子再怎么打儿子,终归是他们心里清楚,这养老送终的活终究落在这些儿子身上,要让他们从骨子里怕,日后乖乖听话养老。至于我们这些女娃,虽然冠着爹爹们的姓,可终究是泼出去的水。世道也不认咱们女儿家能传承家业,继续血脉,你爹怕啊,怕你嫁出去了,没人能传承他的血脉,没人给他安坟立命,没法扬眉吐气,光宗耀祖。」
我就不明白了,我姓王,日后结了婚,照旧姓王,身上留着他们的血,难道他们临到头了,我会任由他们尸横荒野,不给他们养老送终?
「你啊还是没长大,等你长大了,嫁了人,你就明白了世间女子的难处,你爹可指望不上你。」
我暗暗有些生气。
说到底,爹爹不信我。
因着那些人的闲话,他对我始终有所保留。竟然觉得一个虚无缥缈的小子比我这个养了十几年的闺女还靠得住,这才是令我寒心之处。
「所以啊,小花,你要明白。咱们做女人的,永远只能靠自己,这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话姐姐也说过。
只是为何跟我从小听世人说的不一样呢?
7
这两年,我每次寄信给二丫,都会将多余的银钱寄回去。可下次回信她又寄了回来,来回巡返好几次,谁也不退让。
我忍不住埋怨,「这个倔驴!」
「你不也是?」
我去桃花寺找严家小哥念信,他一边擦拭着佛身,一边顾着和我说话。
我拿了抹布上前帮他,虽然嘴硬,但底气全无,「我才不是呢!」
「你说不是便不是吧。」
他低头浅笑,言语带了些无奈,轻摇了摇头。
因寺庙规矩,严裴几乎出不了寺,我每次过来,总会说些严姐姐的最近的情况,他都竖起耳朵,听得仔细。
说着说着,我主动提到了这段时间一直在想的事。
「我想学字。」
「为什么?」
二丫最近送来的信,字迹越来越娟秀,她说读书时,感觉像是进了另一个地方。
我很好奇,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严家小哥的眉眼早已展开,逆着光,望着我看了许久。我抬眸,见他的眼里远不似以往那般暗沉,里面迸发出一些零星的淡淡微光,缓缓点了点头。
「那你学会了,还会再来吗?」
他年纪小,辈分低,寺庙里的脏活累活自然都堆在了他身上,还要伺候年长的沙弥。我每次过来,他都在忙。
若我能识字,自然不用像现在这般麻烦他,他也能轻松些,我也能少跑些冤枉路。
「哦。」
他眼眸微垂,应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从中听到了几分失落。
我基础差,学字时,严家小哥倒是很耐心。
他说话气度不凡,字迹端正有力,想来以前在学问必定是下过苦功夫的。
我突然想起大伯的儿子,他如今学业有成,前途自然步步高升。
若是严家小哥家人未逝,不做和尚,没准也能一直供着他读书,跟大堂哥一样,扶摇直上。
只可惜人人是这样的不同,仅仅只是托生在了不同爹娘的肚子里,便已是天壤之隔。
如今能叹的似乎也只有惋惜了。
我知道他喜欢读书,所以每次来都会淘些市面上时新火热的二手书,送给他。
他接过书,初时还很高兴,紧接着眉心紧皱。
脸颊两侧竟慢慢有红云攀绕,呼吸缓缓加重。
我以为他受凉发烧了,上前摸他的额头,却被他一下跳开,十分不自然道「你可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还不认识几个字,自然看不懂。不过我知道,但凡是书便都是好的。
他见我神情自然,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
我凑到他面前,兴冲冲问道「好看吗?」
严家小哥顿时咳了两声,吞吞吐吐「好——好看。」
「你那读给我听,我也看看!」
「咳咳咳——」
严裴咳得更厉害了,捏拳抵在唇边久久不停,推说道「今日我嗓子不舒服,下次吧。」
学字时他一直心不在焉,稍微碰我一下都会跟反弹似的躲开我。
我还奇怪,回家路上我就想明白了。
定是严家小哥染了风寒,不想传染给我。
都说和尚有慈悲心怀,果然不错。日后我定要给他多带些书!
第二部分:拨雾
1
这日,大伯突然拉了堂哥慌慌张张来闯门,非说要跟我和爹爹叙叙旧。
他那样嘲笑爹爹,我们能有什么旧可叙?
堂哥企图挣开大伯的禁锢,对着我一点好气儿没有。
「她就是个乡下土妞,跟她那个神棍师傅到处坑蒙拐骗地过日子!哪会儿有什么真本事?」
「闭嘴!」
大伯厉声呵斥,东扯西扯地不肯离开,恰巧此时阿爹采药回来,碰了个正着。
他正色冷脸,「小花虽不及你读书识字,但也是品行端正的好孩子,也容不得你们随意作践!我家不欢迎你们,日后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说着就要赶客。
「别啊,我是真走投无路了,才来寻你啊——」他一跺脚,竟然脱口而出了一个惊天大瓜,「我儿他不举啊!」
「爹!」
王瑾傻眼了,他完全没想到大伯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此事脱口而出。
「儿啊,咱不害臊啊,把邪驱了才是正事啊!」
此事私密,我便将他们带到了后院,不禁询问「驱什么邪?」
「是这样,之前有一个老赖,欠了我的钱,死活不还。我没了办法,就找人教训他一顿,让他听些话。谁知手下人没轻没重地把人打死。这老赖啊临死前不识好歹,非要诅咒我家断子绝孙。你堂哥成婚后,始终——那方面不太……,莫不是那老赖缠上了他?好侄女,咱们可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亲的实在亲戚啊,你可要救救你堂哥!」
「恐怕这老赖是借了大伯高利的印子钱才被活活打死的吧!」
他被戳穿了心思,一时语噎。
「什么鬼不鬼的?且让我把脉看看?」
黄大夫拿着家伙事走了过来,一脸严肃,不由分说地抬起王瑾的细长胳膊,眉头紧皱。
「我问你,贵夫人在怀他的时候可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偏方?或请过什么方术巫师?」
「有的有的!瑾儿出生前曾找大夫看过,说投身的乃是个女胎。因此啊,我请了一个盲眼方士前来作法,花了老多钱买了几粒仙丹妙丸。他娘吃后,果然生了个带把儿的大胖小子!」
「你——」
大伯谈笑间不免都是得意,黄大夫却差点儿没被气死,脸色瞬间拉了下来,「造孽啊——正是因为你愚昧无知,这孩子不男不女,还有脸笑!」
「什么?」
「他就完全不是个男人,又怎么行周公之礼呢?」
「这怎么可能?明明是那死老赖阴魂不散,上门寻仇?你这大夫,信口雌黄,信不信我去告官,叫官府的人拿你一个妖言惑众之罪?」
「老夫从不打妄语!」
王瑾踉跄,瘫倒在地,眼中震惊恐惧交杂缠绕,隐隐闪出泪光,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阴阳相转之能可是许多方术道士的拿手绝活,因着男女的偏见,这术法一直民间长盛不衰,姐姐却从来不碰这个。不少人也求过姐姐生子成男,皆都被她拒了。
我从前也问过她原因,她跟我说,这世上阴阳天定,是怎么都改不了的。有些心术不正的方士会制作一种邪丸。那丸药确实有转换性别的功效,但往往效力不尽,徒留表象。纵然有男子的特征,但终归是女身男相,二者皆不归属。
「可有医治之法?」
我转头问黄大夫,他却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已无回天之力。」
「你这个庸医!」大伯不肯相信,他上前来拉我,「好侄女,你写个符,念个咒,只要驱了邪,我儿的病定会好的。」
驱鬼我在行,但医身我不行。
他见我退缩,破口大骂「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想想,若没有我,你如何能过上人模狗样的生活。走,我们去寻别的道长,一定打得那老赖魂飞魄散!」
他拉起已经丢了魂、迷迷瞪瞪的王瑾,夺门而出。
这一出闹剧如风如雨,瞬时即过。
我脑海发懵,黄大夫愤愤不平,「瞧瞧吧,这就是你们招摇撞骗的结果,害人害己。」
我下意识开口辩驳,「我和姐姐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所行祝由之术,也是实实在在能上达天听,下达幽冥,祛除邪祟、祈祷灵验的好术法。」
「好,我问你,你说驱鬼,可当真见过鬼吗?说祈祷,耳边可曾真的听到过神仙的谕旨吗?」
我被这话堵住,张不开嘴。
我确实没有见到什么鬼,也没有听到什么神的话。但陈麻子媳妇、县爷夫人、村长儿子还有这大大小小的疑难杂症,倘若我和姐姐没有请来那些大仙,他们又怎会痊愈?
平时虽也有祈祷无效或算命不准的时候,但姐姐皆说那是心不诚的缘故。
这世上若无鬼神,为何人人又如此趋之若鹜地驱鬼祈祷呢?
2
听闻大伯高价遍寻郎中道士,也无济于事。
陆举人在县城里颇有威望,他爱女心切,写了一封和离书,逼着王瑾堂哥签了字。他自此后一蹶不振,也没再进京赶考,日日吃酒赌钱,流连烟花。
爹爹止不住地惋惜,「一个学问志向多好的孩子,不该这么被毁了。」
我对堂哥没有多少怨恨,谈及此事,也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黄大夫的那些话,似乎隐隐约约戳开了我心底长存的迷障,却始终看不清楚。
今年冬天格外长些,好不容易捱到春意复苏,严姐姐却病倒了。
大冬天的,严姐姐也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货源,整个秋冬,新奇的鲜鱼就没断过,吆喝声遍布巷角。
严姐姐切得鱼片,薄厚相当,若是订得多,还送货上门,整个光华街,就属她鱼卖得最好。
只是大冬天的,她的手还不断泡在冷水里,令我不自觉皱了眉头。
女子体阴,最忌阴物,水看似柔,实则寒凉彻骨。长此以往,经期必不稳,若是伤了根本就不好了。
姐姐对这方面很在意,我自去了她那学艺,不论干大小粗活,但凡要碰冷水,总会命我烧一壶滚烫的开水,不让寒气入体。
「没事的,其他人都跟我一样,也没见怎么样。」
前两年严姐姐都没这么拼命,今年冬天如此劳苦,追根究底还是因为田地。
当年丈量土地,但凡账实不符的田主都要归还土地,与严姐姐家的地相邻着的恰好是乔员外家的田地,便定了他家归还。
乔员外虽去了京城投奔亲戚,可乔家旁支仍死死把握着县城。
我听二丫说起过,乔员外的亲戚乃是他的堂叔,是朝中的三品大员,其女还嫁给了当今的誉王为妻,炙手可热。
因这个缘故,乔家的人很是傲慢,迟迟拖着地不还,县老爷不愿惹麻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每多一分地,年底给县衙交税,便是几十斤粮食,张家自然不愿,日日去县衙闹。
乔家自知理亏,今年开春终于归还了地。可没多久那地里便生了蛴螬虫,一片雪白,连带着张家其他的地,全都不能幸免于难,秋后颗粒无收。
这事乔家做得缺德,人尽皆知,可他家权大势大,张家也无可奈何,只能闷声吃亏。
前不久乔员外的堂弟请我去给他儿子驱邪,如今县城里乔家的田地铺子,都是由他经手。
我一看,哪有什么邪祟,不过是他钻窑子久了,淫思太过,以致淫水直流,卧床不起。
我故意吓唬他们,说这是烈鬼缠身的缘故,需要用淬了火的铁链狠狠抽打其身,才能赶走恶鬼。
见他仰天嗷嗷乱叫,丑态百出的滑稽模样,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也不知他是是不是有受虐的倾向,挨了一顿打,反倒真好了。
只是张家的问题仍旧存在,我改变不了。
见严姐姐如此操劳,我只能叮嘱她道「那你回去后定不要再碰冷水,若是洗衣涮碗的,一定要用烧过的温水洗才是。」
可她显然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没过多久,就病倒了。
我亲自熬了药喂她,忍不住埋怨「我当时说什么来着?叫你不听我的话!」
严姐姐歪头一笑,「小病而已,哪有什么大不了?只是这两天晨儿上私塾,还要劳烦你去接送了。等我好了,给你做糯米糕赔罪。」
「你若不快点儿好,兑现诺言。我就把张晨拐走,认我做阿娘,不要你了!」
「快去快去,他这个年纪正是闹得时候,烦得我要死,快拐过去烦你,别让他回来了!」
她佯装害怕,拿出食指点了点我的头,笑得开怀,梨涡渐显,若隐若现,惹人怜爱,带着难得的娇俏。
说起来严姐姐实际才大了我七岁,二十还不到。
两个月后严姐姐终于好了许多,还有喜了。
这一胎她盼望着是个女孩,「只希望她能像小花和小草这么懂事就好!」
我确实懂事,至于王小草那可不一定。
她如今正到了闹人的时候,牙刚长齐,就爱咬人,前几天我搂着她半夜睡觉,这死丫头竟然咬着我的屁股不撒口!
现在还有牙印呢!我对她的怨念尤深!
严姐姐笑得不止,「有这么个活宝,日子定然不愁枯燥!」
有黄大夫在,阿爹的风湿好了很多,阿娘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是他说阿娘这病是打小落下的病根,他能力有限,无法根治。
这日我正在同庆堂拿药,询问阿爹阿娘具体的情况,黄大夫提起京城据说有一位专治痴呆的神医,不知他能不能将阿娘治好?
我正思虑着,张晨浑身是血地哭着喊着跑来药铺,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说是严姐姐出了事。
我拽着黄大夫直奔而去,一进门,鱼腥味伴着压抑的药草味直窜鼻腔,熏得人眼睛疼。
严姐姐面色惨白,疼得热汗直流,发丝已然全被打湿,黏沾在身上。黄大夫赶忙上前诊治。
「怎么会这样?」
张二哥哥悲痛解释,「乔家的人欺人太甚,趁机想贱买我家的土地,找人来闹,我们不肯,吵着吵着就推搡起来,意儿上前劝架,不知是哪个chu生,踹了她一脚,才会这样。」
我心里焦急万分,「那你们一家子是干嘛吃的,严姐姐怀了孩子,你们就任由她挡在前面?」
「小花——」
严姐姐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几个字,她浑身颤抖得厉害,想来是发了冷,我忙上前替她掖被子。无意触碰到她那寒得吓人的肌肤,指尖生凉,顿时侵入我的每一寸毛孔。
她嘴唇煽动,气息弱到了极致,我凑到她耳边,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裴——阿裴——」
我强装镇定,「严姐姐,你等等,我现在就去找严裴,带他来见你。」
不知为何,我心底慌得厉害,双腿止不住地些发软,转头撒腿就跑。路上租了一匹快马,野马难训,好几次都被摔了下来,慌慌张张地赶到桃花寺。
我摔了一身的泥,严裴见了我很是惊讶,紧张地询问我怎么了?
我怕县城大门关闭,来不及多说,拉着他出来,赶到门口时,门内一片寂静,唯有张晨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大哭。
严姐姐躺在床上,额上的汗滴都泛了白。好像睡着了,却又不像。
黄大夫冲着我摇了摇头。
严裴踉跄着前行,步伐无力,仿佛只剩了一副躯壳。
我不愿相信,止不住地向后退步。
对了,姐姐能通阴阳,她一定能救严姐姐的。
对,她一定能救严姐姐!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心里只剩了这一个念头,急忙冲出门去,找到正在酩酊大醉的姐姐,不管不顾地拉她起来。
「小兔崽子!你敢吵老娘清闲!」
「姐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严姐姐,救救严姐姐——」
她见我神色慌张,泪如雨下,身子压抑不住地颤抖,也明白事情严重,慌忙穿了衣服跟了过来。
她上前叹了叹严姐姐的呼吸,眼神沉重,「她已经断气许久了,阴差早已勾了她的魂归了地府,救不回来了。」
闻言,严裴闭上了眼睑,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脸颊两侧的泪痕不断被覆盖。
「不会的,不会的——姐姐你是观音菩萨转世,你求求阎王大老爷,严姐姐人很好的,让她回来好不好?让她回来好不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仿佛蒙了一层极浓的雾,耳鸣阵阵,十分遥远。
「傻丫头,你真当我是神仙吗?」
姐姐难得露出认真的神情。
这一句话彻底湮灭了我的希望,心前的那层迷雾也终于散开。
我不想要这个答案!
也不该是这个答案!
3
张家买了一口好棺材,葬礼时他抱着晨儿和严表姑一起哭得不成样子。我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守灵。
我点了一炷香,乞求阎王爷让严姐姐来世能投个好胎,不要再像这一世这般操劳。
严裴跪在一旁,不哭也不说话,静得仿佛都不存在。
我眼底干涸苦涩得厉害,烧灼的纸钱乱飞,黑烟见缝插针地灌如眼眶,生涩发痛。
来吊丧的人很多,张二哥哥抹泪,强颜欢笑出去迎接,外面吵吵嚷嚷,我却感觉自己和每个人都隔了一层膜。
不知何时,张家做了些饭菜,都去吃饭,我起身时,腿麻得厉害,差点儿站不住。
「你能让我再见姐姐一面吗?」
严家小哥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
他极力压抑住嗓音中的崩溃,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询问。
我曾闲聊时告诉过他,女巫天生向阴,有一种关亡术,可以招鬼魂上身,与活人对话。
他没有见到严姐姐最后一面,定然遗憾。
我虽然学过,但从未成功。更何况,我心里很明白,不会再成功了。
我不忍心说出这些残忍的话语,点了点头,杀了只活鸡,留住鲜血,又找了石灰,捏了把泥土在严家小哥周围撒了一个圈,以鲜血覆盖,画了符纸,贴在棺椁上,唤了三声严姐姐的名字。
整个过程我很熟悉,但周遭却一直未有响动,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严家小哥一直望着我,眼里的希冀似零星的星光,一闪一沉。
我内心已经接近崩溃,却还是强装镇定,尽力学着严姐姐平时的语气,开口唤他「阿~阿裴~」
每吐一个字,嗓音都忍不住凝滞,连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眼眶的泪水压不下去,随时都要喷涌而出。
我忙垂下头,清楚自己学得拙劣,不敢看他,倏然,感到身上一暖。
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将头靠在我肩头,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温热的气息发烫,染红了脖颈。
我忍不住我回抱住他,轻拍其项背,他终是熬不住,放声大哭。
「阿姐~你带我走吧,求求你了,你带我走吧」
他的声音嘶哑,哽咽得厉害,透着深深的绝望,力气之大,几乎要将我捏碎。
我怕他认出来,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咬住环在他背后自己弓起的食指关节,很快,嘴间便腥甜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张二哥哥强行带着已然哭得昏厥的严裴去休息。
他走后,我没有力气起来,终于哭出了声。
姐姐前来寻我,我执拗地不肯离开,她看了看我那被咬得甚至能看到白骨的关节,蹲下身将我抱在怀里。
我知道手指上凉凉的血液在流,但我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只是觉得发烫。
姐姐的怀抱很暖,不似严家小哥那般用力,但我却哭得更厉害了。
「难道我心真的不诚吗?为什么严姐姐不愿来看看我?」
姐姐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抱着我,许久之后才无奈叹息「天下但凡有心之人,何曾不心诚?只是老天爷耳聋眼瞎,不愿听我们唠叨罢了。」
4
我很累,连续几天干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一点精气神。
半个月后的一晚,大门嘣嘣震响,我去看门,严家小哥一身粗布海青,立在门外,触及眼底,我看到了触目惊心的寒凉。
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的额颈零零散散地落了几滴已然凝固的黑血。
眼尾鲜红一片,玉白的手指青红点点。
我平日也是杀过鸡和猪的,我知道牲畜的血不是这个味儿。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眼神一黯,没有进来。只是递给了我些银钱和一只海棠金钗。
「这是姐姐最喜欢的钗子,你能把它烧给姐姐吗?」
我虽然有些慌神,但还是接了过来。
「至于这些钱——你曾说算命招魂皆是要折人阳寿的,需要许多钱来压,这些够吗?」
「这钱是哪来的?」
寺庙只管他的衣食住行,他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钱?
「你不用管,只管收着就是了。」
他强硬地塞给我,不容我拒绝转身就要走,我下意识叫住他。
不知为何,一种强烈的感觉涌上心头。或许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我转身去房里拿出一些积攒的碎银子,递到他怀中,他不要。
「严裴更新于:1个月前